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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二年。京城。
是不是,阴阳总是交替?是不是,黑白总是往复?是不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皆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是不是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
可是,为什么尚有那许许多多纠缠繁杂、混乱迷茫?尚有那冰火两重天,尚有那一面是火焰一面是海水的尴尬境遇,尚有那向左走是天堂向右走是地狱的剧烈反差?
若容平生爱煞两种色彩,浓烈的红与纯净的白。他爱那白色的旖旎空茫、优雅洁净,仿佛久远之前湘神馆那一抹如云如雾的白衣身影;他更爱那红色的热烈浓情、活力激昂,那是生命中无可或缺永恒绵长的力量。
而曹家此时,竟是红与白的浓烈辉映。
白茫茫一片的灵堂。
曹府西院临街大门洞开,一片白幡高挂、白帐满地,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一如雪后银山般,更有一总僧众拜大悲忏,度前亡后化诸魂,打解冤洗业醮,那灵牌疏上皆写“世袭一等侍卫兼佐领冢孙妇、天朝诰授曹门殷氏之灵位”。那浩荡的声势、喧天的哀乐,无不尽其张扬。
那是孙老太君一力主张所为。
当曹家至亲之人得到雪芹消息跟随他来到西边天香院落并目睹了那血流满地、尸骨已寒、子孙离去时,夫人李夫人未出一点声响,就直挺挺地昏了过去,众人下死力唤醒了过来,竟是震惊得连哭的力气都无。而已年逾八旬的孙老太君颤巍巍挺直了近日来怏怏病体,临危镇定、毫不慌乱。她声音颤抖、语气坚决地说:“天香既然己去,立刻安排灵堂,大肆张扬,务必让当今万岁能即刻得知此消息,也算给颖儿一个交代。”想了想又道:“霂儿离去之事,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他媳妇过世他不出来行礼见人原是说不过去的,如果有外人疑惑,咱们只说他们少年夫妻感情和睦,如今天香突然病故,他伤心过逾病倒在床,不能见客,这样也就能遮掩过去了。只是……天佑你立刻安排吴忠带几个老家人去追他,务必追他回来才好。”
“老祖宗,天佑不能去啊!也许……也许立时就有他的任命下来呢!”马绾急切切地说。
“也罢,雪芹你去安排这个事情吧!至于頔儿”孙老太君望着地上衣衫不整血流满地的曹頔的尸体,不由得泪如雨下:“哎……頔儿,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可以真的走这条绝路!如今……如今可怎么安置你啊!”
闻此言,一直搀扶着李夫人的马绾立刻接口道:“二爷与天香这些事情,家中传言尚且污浊难堪,更不能被外人知晓,如今他们同日同时过世,岂能不惹人怀疑议论?如今正是三妹妹在宫中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如果因为这个而节外生枝,不说三妹妹给咱家带来的千古难逢的转机就要付诸东流,更对不起熙妃娘娘的苦心筹划,天香也是白死了!还望老太太三思!”安排下天香自尽事宜后,孙老太君已将马绾、李夫人、百合并曹霈等人俱都叫来,详详细细将家中所有事情告知,故此当得到雪芹回报说天香已自尽并赶来善后时,都是早已心中了然的。唯一没想到的是,天香院内竟是如此血淋淋的场景。
但是这曹頔之死、曹霂之去,在马绾心中并未产生震撼的伤痛。无他,那已是早年心中隐藏许久的积怨。当日马绾夫妻恩爱之时,曹颙任职心力交瘁之际,曹頔百般推脱阻挠、毫不援手,因而马绾私下里心中未尝没有将其夫早殇之责加诸于曹頔头上,心中一直冰冷怨恨的。故此今日面对曹頔之死,心中惊诧之余,仍是将曹家安危大事记挂在心头。
听了马绾之言,一时众人心中俱是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孙老太君叹息一声,望着曹頔的尸身道:“只怕我这老太太今日也只好硬拆鸳鸯,无法圆你们生不同衾死同穴的梦了!”她回身对百合道:“百合,让两个贴身丫头小厮将二爷抬到你房里去,你给他梳洗穿戴了,只扮作重病模样,你先守着,待这些风浪过后,再做道理吧!百合,你务必要嘴里严谨些!更要拘禁着你用的那两个丫头!百合……”
孙老太君连叫两声,也没听到百合的回应。那百合原本是由李桐陪房丫头的身份而被扶正成了曹頔的正室夫人的,因而一向在家中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应答机敏、从不在家中众人议事之时拿出太太奶奶的样子来,更遑论听到老太君的吩咐。
百合如泥雕木塑一般,木然呆立,置若罔闻。谁都没注意到,从进到屋门来面对这一场面起,百合便如入定老僧一般,全然无知无闻了。
反而是若容闻此言,心中大恸,面红耳赤地说:“老祖宗,二哥乃是嫡亲的曹家子孙,如今这么凄惨,人死为大,怎么能不入殓送呢?百合她……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这样在房里守着他的尸身啊!”
一闻此言,百合浑身似被电击般震了一下,扬起痴呆的面孔,茫然四望,神色似乎刚刚从太虚中转来,只有满眼的迷茫。
哪想到马绾立时大声说:“咱们既是曹家人,就要一心一计为曹家大局着想!今日正是万千危亡的生死关头,正该大家披肝沥胆、同舟共济的时候,兄弟哪里来的这些妇人之仁!你们看看熙妃娘娘,那才是真正有胆识有谋略之人!怎么曹家男人还比不过一个表亲女流嘛!”
“颦如?!”若容心象被猛地抽动般痛,喃喃道:“颦如……这……与她何干!”
孙老太君深深地盯着他看了良久,叹息一声说:“总之,咱们不能辜负了颦如这片心!不管她是用了什么心机什么手段,她总是为了曹家好啊!”
世间万般与若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唯独这“颦如”二字,听在他耳中,就如孙猴子听到紧箍咒般,立时全然迷茫起来。他就这样呆呆地毫无办法思考也毫无办法行动,任凭全家人各自按照安排忙碌奔波起来,他就那样惶惶悠悠信步走着,抬头看,却是走到了曹頔与百合的小院前。
圆月窗棂望去,屋内正中一张卧榻上,早已安放好曹頔的尸身。那两个小丫头吓得早已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那百合一身淡青色素衣罗裙,洗净铅华、素面净脸,面色平淡从容、沉静安详,即无不久前的痴呆迷茫,更不见悲戚哀伤,她轻轻地拿着乳白色丝绸手帕,轻轻地沾着床边脸盆内的清水,轻轻地一件件褪去曹頔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轻轻地擦拭着曹頔下身点点精斑和肚腹上淋淋血迹,待一切痕迹都已擦拭干净之后,百合又轻轻地取来缝衣针,芊芊素手慢拈针线,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缝合着曹頔那被剪刀撕开的伤口,不知过了多久,百合完成了她的工作,又取出一套簇新的衣服来,细心地一件件穿在曹頔身上。所有的一切都那样轻那样柔,那样一丝不苟和执着,仿佛那曹頔是个熟睡的婴儿,她怕碰醒他一般,更仿佛是在精雕细刻一件举世罕见的艺术珍宝,柔和舒缓地动作,悄无声息地举止,缓慢优雅地呼吸,桌上暗红色残灯摇曳,窗外月色团团,使得若容眼前的一切变得诡异而迷离。
若容的心仍深陷在自己的泥沼中无以自拔,却又被百合的举动震撼。他眼睁睁地看着百合慢慢举起那把剪刀,眼睁睁看着那一缕青丝如乌云般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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