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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垂眸低声道:“怜怜甚也不知,你莫要难为她。”
徐子期又道:“那便是香蕊。”见流珠默认,徐子期眉头一蹙,冷声道:“她既然有外心,为何不早早将她发卖?约莫也不止她一个,早该全打发了。”
流珠缓缓道:“早年间时,儿确是这么做的。只是旧人去了,便会有新人,只要那人有心,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香蕊虽有二心,但儿往日待她不薄,她也不是个全然狠心的,与儿总有些情面在。若是换了新人,一分情面也无,反倒还不如留个香蕊。”顿了顿,她又皱眉道:“你莫要妄自动手,打草惊蛇。”
“那二娘就决意这么忍着?”徐子期沉默半晌,两手交握,关节间铿然作响,显见隐忍得十分辛苦。
流珠淡淡然望了他一眼,随即道:“儿的心思,不甚要紧。你且放心罢,官家将朝堂与闺阁分得清楚,儿如何行事,多半还是不会误了子期的前程的。子期若是介怀,儿可以搬出去和那些女工住在一起,倒也不会惹了闲话。”
徐子期却忽地站起了身子,马靴在地上踏得铮铮作响,惹得流珠心上一滞,却见男人一把夺去了她手中的瓷瓶,死死捏在手中,俊秀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之间,口中沉声道:“我要给二娘上药。香蕊怜怜一时半会儿且都回不来呢,二娘这伤口耽搁久了,可是会和我一样,在身上留疤的。你我现下这般境况,也不必讲那些男女大防什么的了。我无它心思……”
他语气稍顿,声音放轻了些:“惟在相怜相惜耳。”
日炙樱桃已半红(四)
听得他语气温柔,说出“相怜相惜”四个字,流珠心上暗惊,稍稍转眸,随即声音微微放冷,道:“留疤也是无妨,药不急着擦,耽搁这一小会儿也必不会有甚大碍。大哥儿请去罢。”
徐子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分外灼热,直直地落在她脸上,烫得流珠蹙起了眉,又委婉催促他速速离去。徐子期未再强求,但将瓷瓶放回桌上,随即压低声音,温声道:“二娘无枝可依,不若倚仗于我。二娘受的这些伤,及这些委屈,我有朝一日,定会帮你……全都奉还回去。”
流珠美眸微张,心上一沉,正欲说些什么,可略一斟酌间,徐子期已疾步离去,那靴子声渐去渐远,终至不闻。流珠眉头紧拧,微微垂眼,颇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而那徐子期回了自己院中后,默然坐于院中那石桌边上,手里头拿着绒绒鹿皮,轻轻擦拭着他惯常揣在怀中的那把匕首。刀锋上那凛凛寒光,霎时间映入他的眼底。徐子期眼神阴沉,思及在桃林之中,关小郎威胁阮二娘之语,不由冷冷勾唇。
他知道自己脾性冷厉,难免碍着别人的眼,平时已多有注意,不曾想他这凌利锋芒,到底还是令许多人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这般想着,徐子期微眯起眼,在心中将那朝堂之上的每一股势力、每一张笑脸,都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那种种钻营勾结,那一副副官腔官调,一套套官场文章,这所谓宦海风波,一出接着一出,简直迷乱人眼。他往日里不爱跟阮二娘提及这些,颇有些报喜不报忧的意思,然而他所遇着的明枪暗箭,却实属不少。才做了不到四个月的京官,他就被参了一摞小山——这么不遵官道的人,在那些察见渊鱼的官场老油条看来,真是世间少有。
徐子期细细想着,半晌过后,只是蔑然一笑,心中有了谋算。他遽然抬手,将那吹毛利刃的匕首收入鞘中,眼底一片清亮。
另一面,徐明慧推说要回京郊,与爹娘团聚,携着小包裹上了车架,离了流珠这宅院。可她这车辇在汴京城里绕了又绕,却是停到了一处小院前。那院落实可谓是闹市中的一片净土,匾额上写着定慧禅林四个字,恰是一处尼姑庵,亦称做比丘尼道场。
这定慧禅林,可不是谁都能来烧香拜佛的地方,只有那贵女出身的小娘子才能来此静修及卜问。依徐明慧这样的身份,按理来说,该是要被拒之门外的,可是因那明慧娘子曾说服阮二娘,为这定慧禅林的优婆夷免去费用,做了数十套缁衣,权当做积福行善,这定慧禅林感念阮氏及明慧娘子的恩德,便也将二人的名姓添入信士行列。
然而徐明慧这样的女人,却是不信佛的,她只信自己——谁人都会离心,只她自己,不会负了自己。之所以给这定慧禅林这样的恩惠,徐明慧不过是看中了这地方的门槛,反正那缁衣也用不了好料子,也不必绣花,费不了多少银两,靠这个买个人情也是合算。而如今,她这铺垫,倒还真派上用场了。
她先前得了消息——魏尚书的幺女魏染儿,正在此处静修,为的是给家族祈福。这徐明慧为了坏掉薛微之的这门亲事,好生思量了一回,便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来。
却说清明当日黄昏时分,用晚膳前,魏九娘留丫鬟待在门外,莲步缓移,独身一个入了佛堂之内,才走了几步,便听见莲花灯前传来一阵低泣之声,那哭声煞是哀婉,这颇有一颗侠心的魏九娘听了,不由得黛眉蹙起,心上微颤,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来。
那蒲团上跪着的女人听了脚步声,匆匆擦了擦泪珠儿,与身边那优婆夷说了些什么,便缓步离去。魏九娘心中好奇,把眼一瞧,觉得有那么几分眼熟,再仔细一人,暗道:这不是那卖衣裳的明慧娘子么?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她性子活泼,虽被亲娘逼着来自静修祈福,到底是跪不住的。见了徐明慧之后,魏九娘在蒲团上跪着,半阖着眼儿,忽地忆起来丫鬟说的闲话来,但说那明慧娘子老大不嫁,乃是因为心里头挂念着某位郎君,这才一直拖着不说亲事。
魏九娘不过是个小姑娘,无甚心机,平常也爱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儿。见着哀哀低泣的明慧娘子后,她便在心里头暗暗寻思,一个劲儿地想道:那徐明慧为何要在佛前哭诉?若是丫鬟的闲话果然是真,那她又是为何不能与那位郎君相守呢?是因为门第之别?抑或是旁的甚原因?
及至晚膳时分,九娘与一众优婆夷等一起吃着素斋,忽地瞥见徐明慧款款入内,眼圈仍是微微泛红。魏九娘对她十分怜惜,心中亦生出了百般疑问来——她在这定慧禅林里待了五六日了,旁的贵女没有挑这个时候来的,魏九娘实在是百无聊赖,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所以这心思才如此活泛,想东想西,就没个停的时候。
再等到晚膳过后,众人各自回了院落歇下,魏九娘便主动去找了徐明慧,想与她说说话儿。九娘叩了叩门,不多时便听得徐明慧应答了一声,那声音听着仿佛无事,又好似带着一丝哽咽,引得九娘心上一紧,待入得门后,立时扶着她的胳膊,睁着双澄净美眸,关切道:“好姐姐,你遇上了甚难事?儿若是能帮上一帮,必不会推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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