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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宋慈又是一问。
这一下有了回应,是祁老二的声音:“宋大人,是小人。这山茶是小人种的,吃起来有些涩口,你是金贵之人,可别嫌弃……”
伴随着这阵说话声,祁老二笑着走进竹林,来到了宋慈的身前。他左手提着一壶刚烧的开水,右手拿着一只粗瓷碗,碗中放着不少茶叶。可他话没说完,笑容却骤然一僵,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大腿,那里竟有一支血淋淋的箭头穿了出来。水壶和粗瓷碗摔在地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溅出大半,粗瓷碗中的茶叶撒落一地,他按住大腿,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宋慈一下子惊立而起。他想冲上去扶住摔倒的祁老二,可是嗖嗖声不断,一连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向他射了过来。这些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有的射在紫草的坟头,有的钉在了身后的竹子上。突然,他头顶一凉,已被一箭射中,可他顾不得这么多,冲上去搂住祁老二的腋下,将祁老二拖到附近一片竹丛后。又有七八支箭飞掠而来,几乎是追着祁老二的惨叫声射到,好在宋慈速度够快,几支箭慢了些许,全都钉在了竹丛上。这时宋慈才有余暇去摸头顶,原来是被一支箭贯穿了东坡巾,又射穿了发髻,悬吊吊地挂在他的头上。
宋慈不知这些箭是何人所射,但每次有箭射来,都不少于七八支,可见射箭之人少说也有七八人。他将头顶的箭拔了下来,仔细瞧了一眼,箭杆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标记,实难推测射箭之人是什么来路。他看了一眼祁老二的大腿,被一支箭贯穿,鲜血染红了裤管。他知道祁老二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他还是示意祁老二尽量忍住,不要做声。祁老二卷起袖子,咬在口中,哪怕疼痛万分,也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宋慈经历了最初的惊慌,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祁老二只是一个烧炭卖炭的乡下人,不可能招惹来这样的祸患,想到乔行简曾对他的提醒,他很清楚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而且很明显是想置他于死地。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试着朝远处的一丛竹子扔了过去。石块砸在竹子上,立刻“咄咄”声不断,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全都钉在了那丛竹子上。看来射箭之人被雾气挡住了视线,便只是朝竹林中发出声响的位置射箭。竹林中满是枯落的竹枝竹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走动,便会不可避免地踩踏出声响,势必招来箭如雨下。他想带着大腿受伤的祁老二逃出这片竹林,看来是不可能了,若是抛弃祁老二,独自朝竹林外逃,靠着雾气的遮掩,或许能有逃出去的机会。但他不愿舍弃祁老二,独自逃命的想法刚一冒出来,便被他抛诸脑后。为今之计,他只有护着祁老二,不出声响地躲在竹林中,能多挨一刻便多挨一刻,盼着许义能等到刘克庄尽快赶来。可他又免不了担心,倘若许义和刘克庄来了,这些射箭之人会不会没被惊走,反而将许义和刘克庄一并杀害呢?这么一想,他又盼着许义和刘克庄千万不要来。
四周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是竹叶被踩踏的声音。宋慈知道自己好一阵子没发出声响,这些射箭之人为了确认他是否已被箭射死,于是踏入竹林搜寻他来了。
“大……大人……”祁老二咬着衣袖,大腿被箭贯穿的剧痛,令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宋慈“嘘”了一声,示意祁老二忍住,尽量别做声。他探头望了一眼,雾气笼罩的竹林间隐约能看见一些黑幢幢的人影,但无法看清是什么人。他半趴在地上,悄悄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够到了摔落在地的水壶。水壶里的开水已倾倒了大半,还剩下小半壶开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宋慈再次抬眼望去,这次已能瞧清那些黑幢幢的人影,全都是黑衣黑帽,还用黑布罩着脸,只露出眼睛,无法看见长相。他原以为这些人只有七八个,哪知走得近了,才发现竟有十几二十人之多,只是手持弓箭的只有七八人,更多的人则是握着明晃晃的手刀。
宋慈深吸了一口气,看准黑衣人附近的一片竹丛,手臂猛地一抡,将水壶扔了过去。水壶在竹丛上一砸,霎时间开水四溅。竹丛下是几个搜寻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听见响声,全都抬起了头,顿时被飞溅的开水烫个正着,发出了一阵惨叫声。其余的黑衣人立刻警戒,又一轮箭朝前方射出,全都钉在了竹子上,紧接着脚步声密集向前,朝宋慈所在的这片竹丛搜了过来。
宋慈缩回了身子,握紧那支从头顶拔下来的箭,箭镞朝外,只要有人靠近,立马准备一箭刺出。他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面对十几二十个持弓握刀的敌人,他一个太学学子,就算能杀伤一二人,也决计逃脱不了。黑衣人搜寻的脚步声越发近了,他握箭的手微微发抖,忍不住朝周围看了看,这片方才还令他感觉安闲自得的幽谧竹林,不承想转眼间竟会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却尖锐的口哨,忽然在黑衣人中响起。
那些已经快搜到宋慈藏身处的黑衣人,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口哨,纷纷转身,如临大敌般朝向竹林外面。竹林外响起了大片脚步声,竹丛间雾气奔涌,忽然一大群人冲了进来。这群人少说有三四十人,全都是身穿劲衣的武学生。这些武学生个个身手矫健,来势汹汹,当先之人更是如狼似虎,以拳脚开道,势不可当,竟是辛铁柱。那些黑衣人虽持弓握刀,但对此毫无戒备,被这群突然出现的武学生一冲,纷纷向后溃退。
“宋慈,宋慈!”辛铁柱的身边紧跟着一人,是刘克庄,他不顾危险地跟着辛铁柱往前冲,朝四周大声地呼喊。
宋慈探头望见了这一幕,饶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喜出望外,应道:“克庄!”
刘克庄立刻循声奔来,找到了躲在竹丛后的宋慈。他一把捉住宋慈的肩膀,着急万分地上下打量,确定宋慈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就怕自己来迟了。”
又一声口哨在黑衣人中响起。与之前那声短促尖锐的口哨相比,这一声口哨虽然同样尖锐,但拖长了许多。那些黑衣人溃退之际,原本还试图抵挡众武学生,听见这声口哨,纷纷不再恋战,转身飞奔,退出竹林,迅速消失在了浓雾当中。辛铁柱见那些黑衣人以口哨为号令,进退有度,生怕有诈,喝令众武学生聚在一起,留守在宋慈身边,不要盲目追击,又命令所有人戒备,不可有丝毫大意。如此警戒了片刻,四周再无声息,辛铁柱命赵飞带着几个武学生去竹林外探查,回报说已无黑衣人的踪迹,由此确定那些黑衣人是真的退走了,辛铁柱这才解除了戒备。
宋慈劫后余生,惊喜之余,没有忘记身受重伤的祁老二。刘克庄见祁老二大腿被箭贯穿,忙去请辛铁柱帮忙。辛铁柱立刻叫来赵飞,让赵飞背着祁老二,与几个武学生一起赶往村外,寻医救治。
宋慈朝辛铁柱和众武学生感激万分地看去,他知道刘克庄会来泥溪村,但没想到辛铁柱竟会带着这么多武学生出现在这里。他想起刘克庄的那句“就怕自己来迟了”,仿佛刘克庄知道他会在泥溪村遇险一般。他一问刘克庄,才知今早在太学分开后,刘克庄去城南找齐了葛阿大等劳力,向北出城时经过纪家桥,在桥头遇到了正打算去太学的史宽之。
“史宽之一大早去太学,”刘克庄向宋慈道,“是为了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宋慈不由得一奇。
“史宽之说有人要害你,城里人多眼杂,不便动手,要趁你今日出城之时,对你下手。”刘克庄道,“一开始我还不信,以为是史宽之危言耸听,故意吓唬我。可他却能说出你今日出城,是要到泥溪村开棺验骨,又说那些害你的人有一二十人之多,早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你今早来这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并未声张,他史宽之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立刻便觉得不妙。”
当时宋慈先行一步,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克庄自知追赶不及,即便赶去了泥溪村,单凭他一人之力,面对一二十个敌人,必定无济于事。武学就在纪家桥旁边,刘克庄来不及多想,冲进武学找到了辛铁柱。辛铁柱一听说宋慈有危险,立刻叫拢赵飞等数十个武学生,与刘克庄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泥溪村。刘克庄向村民打听,得知祁老二住在村北,当即往祁老二的住处赶去,在半路上发现了倒地昏迷的许义。刘克庄知道出了事,飞快地赶到祁老二的住处,却见屋子里空无一人,不知宋慈去了何处。好在屋后突然传来了几声惨叫,那是几个黑衣人被开水烫伤时发出的叫声。刘克庄、辛铁柱和众武学生立刻赶到屋后竹林之中,这才救下了宋慈的性命。
“许大哥现下怎样?”宋慈听罢这番讲述,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遇袭一事,而是许义的安危。
“放心吧,许义只是被人打晕,已经醒过来了。他说自己原本要去村口等我,走到半路时,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一下子打晕了过去,想来是那些黑衣人所为。他后颈上有些青肿,我让他在祁老二的住处暂且休息,留了两个武学生照看他。”
宋慈这才放心。他的心思回到了史宽之通风报信一事上。史宽之常跟在韩?左右,与宋慈算是多有交恶,此番竟会赶去太学告知有人在泥溪村设伏,实在是出乎宋慈的意料。他道:“史宽之有没有说泥溪村设伏一事,是何人所为?”
“我问过史宽之,他不肯透露,只说叫我抓紧时间,否则救不了你。我就怕来不及,一路往这里赶,所幸没有来迟。”刘克庄道,“这个史宽之,说话只说半截,昨天就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真是奇怪。”
宋慈不禁想起史宽之昨天有意提醒刘扁的案子牵涉到某个大人物,今日又赶来通风报信,只怕派人来泥溪村袭击他的,便是这个大人物。只是他今早来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只告诉了刘克庄和许义,这个大人物又是如何知道的?史宽之又怎会获知这个大人物会在泥溪村设伏?这个大人物必是大有来头,史宽之为了不落人口实,这才不肯说出此人的姓名。宋慈念头一转,又一次想起乔行简说过的话,追查此案会遭遇极大的阻力,这话算是应验了。他之前想过会遭遇何等样的阻力,比如查案受到其他官员阻挠,比如线索证据遭人恶意破坏,却没想到这阻力来得如此之猛,竟是一上来便试图置他于死地。
宋慈从附近竹子上拔下一支箭,交给辛铁柱,道:“辛公子,你可识得这箭的来历?”他知道箭上没有标记,自己无法辨别来路,但辛铁柱身在武学,经常接触弓箭,说不定能从箭的长短粗细瞧出端倪。
辛铁柱接过那支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摇头道:“只是一支普通的箭,瞧不出来历。”他又朝那些黑衣人退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群人以口哨为号,令行禁止,足见训练有素,只怕不是寻常贼匪。”
宋慈点了点头,那些黑衣人行动一致,进退有度,尤其是听见竹林里何处有响动,立刻弓箭齐发,七八支箭几乎同时射来,可见不是临时召集的人马,而是长时间在一起训练有素,才有可能做到这样。他不再去猜测黑衣人的来路,问刘克庄道:“葛阿大他们呢?”
“你还要继续开棺验骨?”刘克庄有些诧异。
宋慈应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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