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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公子为了护我,被韩?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我本想让家丁扶他进门,再请大夫来为他医治,可他执意不肯,硬撑着站起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担心他的伤势,让婉儿去太学打听,得知他一连数日卧床不起,又打听到他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书法更是一绝,婉儿还特意弄了一幅他的墨宝给我看。我从小就讨厌琴棋书画,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但看着巫公子的墨宝,却越看越是喜欢,私下挂在床头,每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婉儿笑话我,说我不是喜欢巫公子的字,而是喜欢上了巫公子的人。我叫她不准胡说八道,她嘴上没再说,却偷偷瞒着我约了巫公子在琼楼相见,又找借口把我诓了去。就是在这夏清阁,也是这样吃着茶,我与巫公子算是正式相识了。巫公子与我想象中不一样,他虽满腹才华,却不是只会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他有时儒雅,有时又很风趣,知天地,懂古今,上能论朝野大势,下能聊家长里短,他不在乎功名利禄,说人活一世,能得一相知之人,相伴终身,比什么功名富贵都重要。他还能一语说中我的心事,说没人规定女子必须一辈子守在闺阁、习女红、持家事、相夫教子,人生苦短,自己想怎么活便怎么活,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从小到大,人人都在教我怎么做好一个女人,连我爹也是如此,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从那天起,我便对巫公子另眼相看,巫公子也对我有心,几次相约下来,我二人便私订了终身。
“我与巫公子相好了半年,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还记得他手把手教我书画,每一次画到最后,都是一塌糊涂;他陪我寻山访水,因为不会骑马,常常吓得大呼小叫,有一次颠下马背,摔到小溪里,满身是泥,还跌破了膝盖,他却开怀大笑;梦京园、西湖、栖霞岭、净慈寺,临安城里城外,哪里都有我和他的身影。我原是个讨厌匀脂抹粉的人,可与他相好的半年里,我居然也学会了弄粉调朱,每次去见他时,我都会精心梳妆打扮一番,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段日子好生快乐,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一天爹突然来西楼找我,说我长大了,是该谈婚论嫁了,想给我找个好夫家,也好收敛收敛我的性子。我听了这话,原本很是高兴,想着我与巫公子的事迟早要告诉爹。可我还没开口,爹却说了来由,说当朝太师韩侂胄权倾朝野,多少官员求攀高枝而不得,没想到韩侂胄竟约见我大伯,主动提出想与我杨家联姻,说有一子在太学念书,一心想娶我为妻,若是我杨家同意,韩家不日便上门提亲。我一下子猜到是韩?,就问是不是韩?,爹笑着说是的,还说我成天像个男儿家,真不知韩公子看上了我哪点。那时我姑母还没当上皇后,大伯也还不是太尉,能与韩家结亲,用爹的话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我不愿意,便是嫁鸡嫁狗,我也不嫁韩?,更别说我早就是巫公子的人了,我一心非巫公子不嫁。
“我把与巫公子的事告诉了爹,爹知道巫公子只是一介平民后,说我跟了巫公子只会吃苦受累,让我忘了巫公子,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更不要传出去让任何人知道,叫我好好听话嫁入韩家,一辈子富贵不愁。我执意不肯,爹就叹了口气,说再去找大伯商量。爹见过大伯后一脸不悦,说我若是不嫁,便伤了韩侂胄的颜面,那是公然得罪韩侂胄。那时韩皇后刚刚病逝,宫中正议新立皇后一事,姑母身为贵妃,一心想当皇后,皇上又事事对韩侂胄言听计从,姑母正需韩侂胄在皇上面前替她进言。大伯在朝为官,更是不能得罪韩侂胄。爹叫我为整个家族考虑,老老实实嫁给韩?。我还是不肯,爹就大发雷霆,要我与巫公子断绝关系。我私下约见巫公子,说及此事,巫公子让我不必忧心。他花掉所有积蓄,备好聘礼,主动登门求见我爹,想亲自当面提亲,却被我爹轰出门外。巫公子不走,就在门外诚心等候,一连等了好几天,等来的不是我爹回心转意,而是韩?上门提亲。
“韩?仗着权势横行霸道,听说在太学里连祭酒都要惧他三分,巫公子却不怕他,只要见到他行不义之举,便会加以阻止,那晚在我家门前救我,便是一例。韩?对巫公子怀恨在心,在太学里常欺辱巫公子,巫公子一直不肯低头。韩?知道巫公子与我相好,之所以要娶我,无非是想和巫公子作对。他抬来几十大箱彩礼,全都是贵重的币帛之物,不仅我爹亲自出门相迎,连大伯也来了,对他恭敬有加,礼遇甚重。与之相比,巫公子自然万般难堪,换作别人,只怕早就抬不起头,灰溜溜地离开了。巫公子却一点也不在乎,昂首阔步,也进了门,还当着韩?的面奉上聘礼,正式提亲。爹知道我的性子,怕我当众答应巫公子,让韩?下不了台,便以我生病为由,将我锁在西楼,不让我见到巫公子。爹叫家丁轰走巫公子,把巫公子的聘礼丢出门外,然后收下韩?的彩礼,接受了韩?的提亲,将迎亲之日定在了腊月二十九。
“爹怕我私下再去找巫公子,于是从提亲那天起,便将我关在西楼,派家丁严加看管,说是在韩家迎亲之前,不准我踏出家门半步。过了几日,爹突然来见我,说他亲自去找过巫公子,许以高官厚禄,让巫公子别来纠缠我,巫公子已经答应了。我知道爹在骗我,我深知巫公子的为人,他绝不会这么做。爹见我态度坚决,问我要怎样才肯死心,我说哪怕是死,我也不会死心。爹怒不可遏,说韩?还要娶我,他不会让我死的,但他可以让巫公子死。我知道爹为了家族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出不了家门,赶紧写了一封信,想办法交给婉儿,让婉儿带给巫公子,提醒巫公子多加小心。巫公子很快回了信,说我爹的确找过他,许以高官厚禄,要他离开我,但他没有答应,他不会弃我于不顾,他会想办法救我出去,决不会让我嫁给韩?。巫公子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有了他的回信,我便安下了心,每日在西楼翘首以盼,等着他来。
“一直到迎亲前一日,也没等到巫公子来,倒是我爹来了西楼,大伯也来了。他们怕第二天韩家迎亲时我当众耍性子,所以来劝我,叫我好好听话,乖乖嫁入韩家。我不答应。爹说他不该从小惯着我,把我惯得无法无天,问我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爹。我说明天便是将我绑去韩家,我也定要将韩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决不会让他们如愿。爹说:‘那好,你等着!’当天夜里,巫公子便死了……”
提及巫易的死,杨菱目光黯淡,摇头叹息,往下说道:“迎亲那天一早,婉儿慌慌张张赶来西楼,隔着窗户,告诉我巫公子在太学自尽了。我难以置信,拿了把匕首要闯出去,我不信巫公子会自尽,我要去太学亲眼看个究竟。家丁们拦着不让我走,我乱挥匕首,伤了几个家丁,可他们宁死不肯让步。婉儿抱住我,哭着说她已经去过太学,亲眼见过巫公子的尸体,巫公子是真的死了。我只觉天塌了一般,当场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爹已来了西楼,说巫公子已经自尽了,让我不必再想着他,叫我准备好,韩家的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口。爹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家族权势,一心逼我出嫁。我想到巫公子已死,心如死灰。我说要我嫁可以,但我要韩?亲自来西楼迎我。爹以为我回心转意了,虽说这不合礼数,却还是把韩?请来了西楼。我事先将匕首藏在身上,等韩?一进西楼,就问他是不是真心要娶我。他说是,我便掏出匕首,当着他和爹的面,划烂了自己的脸。”
讲到这里,杨菱缓缓摘下黑纱,露出了自己的脸。她的右脸先从黑纱底下露了出来,白里透红,轻妆淡抹,随后露出来的左脸,却有一道斜向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原本精致的容貌,也变得丑陋不堪。宋慈见了,心不禁为之一颤。
杨菱却若无其事般重新戴上黑纱,继续往下讲道:“如此一来,不是我不肯嫁,而是韩?不肯娶了。韩?当场退了亲,带着迎亲队伍走了。爹怒不可遏,就此把我关在西楼,一关就是大半年。后来我才知道,韩侂胄得知我毁容不嫁,认为这是故意给他韩家难堪,公然羞辱他韩家。他原本答应推我姑母为皇后,这时却向皇上进言,说女人才学高、知古今并非好事,改推曹美人为后。皇上念在我姑母多年相伴的分上,这一次没有听韩侂胄的话,最终还是立了姑母为皇后,大伯也因为皇后的关系被擢升为太尉。我杨家虽权势未损,但从此与韩家结下了仇。兴许是权势未受牵连,过了大半年,爹气消了,把我放了出来,但我和他的关系已不可修复,我心中早已不认他这个爹。
“巫公子死了,我本也该赴死的,可他们都说巫公子是自尽。巫公子答应过会来救我,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信他会自尽,我要查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从西楼出来后,就去查巫公子的死,可事隔大半年,查不到任何证据,府衙也好,提刑司也罢,都一口咬定巫公子是自尽,无论我怎么辩解,他们都不信。我见多了官府那帮人的嘴脸,知道他们当年能以自尽结案,就绝不会没事找事,再主动翻案,于是我便一个人查,可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我从前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不输男儿,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没用……
“昨日大人来西楼见我,我当大人和以前那些提刑官一样,便没对大人说实话。后来见大人开棺验骨,我才知道大人是真心要查巫公子的案子,还验出了足以证明巫公子并非自尽的证据,故而请大人来此相见,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告知大人。我知道巫公子的案子已隔了四年,查起来定然困难重重,可还是希望大人能坚持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凶,不要让巫公子枉死。”
宋慈听完杨菱的讲述,回想汪记车马行店主汪善人说过的话,其中一些讲述倒是对上了。他思虑片刻,道:“莫非杨小姐是在怀疑,巫易的死,与杨老爷有关?”
“我当然有此怀疑。”
“可杨老爷是你爹。”
“那又如何?他把我关起来,逼我离开巫公子,嫁给韩?,我早就不认他这个爹了。”
“你这番怀疑,可有证据?”
“原本是有的,只可惜如今已死无对证了。”
“此话怎讲?”
“不久前我见过何太骥。当年我与巫公子相好时,何太骥也曾对我有意,可他为人死板,事事循规蹈矩,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样的人,若非他与巫公子相交甚好,恐怕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我对他直言相告,让他尽早死心,不要再处处跟着我。他问我是不是还在恨他,恨他当年揭发巫公子私试作弊,害得巫公子身败名裂。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实话实说,说我就是恨他,这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恨他。哪知他对我说,叫我不要怨恨他,说他当年的确诬陷了巫公子,但不是他想害巫公子,而是巫公子要求他这么做的。他说当年我爹私下找过他,给了他一大笔钱,许以将来仕途上平步青云,要他想办法弄臭巫公子的名声,好让巫公子知难而退,没脸再来见我。何太骥与巫公子相交甚厚,他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将此事告诉了巫公子。哪知巫公子太重情义,不为自己考虑,反倒担心何太骥不这么做,会得罪我爹,会连累将来的仕途,于是一手安排了私试作弊一事,先让何太骥当众与他争吵,假装两人关系闹僵,再让何太骥出面揭发他私试作弊。如此一来,何太骥的仕途是保住了,巫公子却名声尽毁,被逐出了太学。但巫公子还是不肯放弃我,又去见了我爹。巫公子想让我爹知道,他对我只有一片真心,不是想攀附我家的权势,即便身败名裂,即便遭受再大的挫折,他也不改此心。
“我爹恨透了巫公子,他以为当真是何太骥弄臭了巫公子的名声,便又去找何太骥,这一次竟要何太骥杀了巫公子。何太骥当然不肯,爹以为何太骥是怕背上命案官司,就叫何太骥放心大胆去做,还说官府那边已经打点过了,到时候杀了巫公子,将巫公子的尸体挂起来,官府那边会以自尽结案,绝不会查到何太骥的身上。何太骥还是不肯,爹就威胁何太骥不准泄露此事,否则让何太骥偿命。何太骥担惊受怕,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巫公子,哪知只过了一天,巫公子便死在了岳祠,尸体当真如上吊那般被挂了起来。何太骥知道巫公子的死与我爹脱不了干系,生怕自己被灭口,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从此独来独往,尽可能不与他人来往。虽然我爹没再找过他,但他短短四年间,考过升贡试,做了学官,又升了司业,他知道定是我爹暗中打点,意在提醒他,要他永远守口如瓶。可他对此一直负疚在心,最终还是选择告诉了我。没想到只过了几天,连他也……”
杨菱讲到此处,摇了摇头,没再讲下去。
宋慈原本就觉得奇怪,都是同斋同期的上舍生,都是同时考过升贡试被授予学官,真德秀一直只是太学博士,何太骥却能在短时间内升为太学司业,成为太学里仅次于祭酒的第二号学官,此时听了杨菱所言,才算明白了个中缘由。宋慈道:“何太骥对你说了这些事后,你有没有亲口向杨老爷求证过?”
“我当然有,可他矢口否认,说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何太骥,更与巫公子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宋慈心里暗道:“杨小姐这么一问,杨岐山便知道是何太骥泄露了此事。何太骥见过杨菱后没几天便被杀害,莫非是杨岐山杀人灭口?可若是如此,杨岐山为何要将何太骥的死,假造成巫易自尽的场景呢?”
沉思了片刻,宋慈忽然道:“杨小姐,你说你不再认杨老爷这个父亲,那杨茁呢?你还认这个弟弟吗?”
杨菱一直在说巫易的事,没想到宋慈会突然提及杨茁,不禁微微一愣,道:“这些事与茁儿无关,他这个弟弟,我还是认的。”
“可你似乎对这个弟弟的失踪并不怎么关心。”
“我认他这个弟弟,并不代表我喜欢他。他虽只有三岁,可在家中一直被宠溺纵容,小小年纪便极顽劣,甚至以拿刀子戳人为乐,伤过不少下人。他失踪了,能不能找回来,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关心。我说话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还请大人见谅。”
“你既然不喜欢杨茁,除夕那晚为何还要带他出门?”
“大人,你还是怀疑茁儿的失踪与我有关?”
“我只是觉得奇怪,想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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