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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太阳照旧又冒了出来,只是不那么刺眼。阿旺呼叫着,和几个士兵赶着马队向各据点送给养。自从大军进驻镇上后,他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但不怕还很踊跃,前几天,固始汗请他召集居民帮助做饭,他立即找来不少人,往山上送的炒米、干饼也是他们做的。他看到固始汗站在沟口那棵大杨树下沉思,感到就要打仗了。
战斗意图已传达下去了,今天,不论做什么事情,大家总要不时抬头看看天,看一次心里就惴惴一阵,可谁也不说出口。固始汗一边掐算着僧格的行程,一边敏锐地感受着气象的变化。半上午时,太阳还若无其事地挂在半空,固始汗已觉出北方刮来的风有些凉嗖嗖了,半个时辰后,他又觉出空气中冷冷的水沫落在脖领里。他向北望了一眼,一抹黑云出现在那遥远的地方。他冷静地思索着每一个细节。
“汗王,鱼头传来消息,僧格提前半个时辰进入谷口。”侍从报告后退下。
不细心不会现,固始汗颤了一下。他招了一下手,恩和跑过来。
“僧格进谷口提前了半个时辰,”见恩和大惊,固始汗补充了一句,“千万不可慌乱,你召属下拟定补救措施。”
恩和不愧为身经百战的硬将,不一会儿带着几员副将过来:“汗王,我已命将士提前将大石移到谷口,僧格人少,可从缝隙通过,再封堵也容易,关键是防止马队冲突,要逼对方下马步战。”
固始汗赞许地点点头,又说:“传来消息,追兵距僧格2o里,时间很紧。”
“汗王,我等已商定,3ooo人分为三队,轮番阻敌于东岸不放一人过河。”
起大风了,挟带着铜钱般大的雨点甩下,本来很远的乌云迅逼近,犹如无数黑马疯窜,太阳被吞噬,在遥远的南天根还残存的一抹微弱余光很快也被涂黑。
老将巴根在晚年曾多次回忆当时那令人恐怖又奇异的情景:刚才还亲眼看到的一切都不见了、消失了,一切都是虚幻的,天上是风追云,地上是人追人,俯瞰谷地,好像是却图汗和僧格正在彩排一出戏中的某个场景。每每忆毕,总不免叹息:“人啊人,你追我赶拼死拼活所为何来,在这万古洪荒浩渺的宇宙中,你我都不过是一粒转瞬即逝的微尘。”
老将军后来出家到青海湖畔的仰华寺修行,法名无记,活了12o多岁。这无记法师7o年后出现时给世人留下了一段千古之谜。
大雨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就如同瓢泼。百里山岭上本来隐蔽的士兵,没有命令却几乎同时站起来,举着双臂向天欢呼。
却图汗的先头部队差一点追出谷口,看到已被乱石阻拦,战马嘶鸣,前蹄高扬,士兵纷纷跳下马提刀前扑。对面一阵飞箭射倒一批,同时,藏在巨石后的士兵跃出反击,一时间固始汗的兵马还占了点上风。却图汗的先锋官是代青的兄弟察巴,善使一柄铁锤,为军中第一悍将。他将队伍稍稍后撤,稳稳军心,调整了武器配备,长短结合,然后突然放出几十匹马,乘对方稍乱,下令士兵迅接近,进行缠斗,使对方的弓箭无法挥作用。
刚才僧格过去后,尽管恩和手下动作很快,还是有不到一里宽的地段未及封堵,现在这未及封堵之处成了主战场。大雨哗哗地下着,双方短兵相接,刀来枪往,拼杀激烈,不时有人倒下。这边察巴令旗挥舞,士兵蜂拥而上,那边恩和战鼓频敲,将士力战不退。
打着打着,出现了一个怪异现象,就像今天影片中的慢镜头,你死我活的打斗成了点到为止的武术比赛,一点即倒,怎么回事?原来西北地区的蒙古骑兵,即使夏季也穿薄毡衣服,雨一淋,吸饱了雨水的毡衣几乎成了刀枪不入的盔甲,而同时衣服又湿又重,使得士兵行动笨拙,很容易被刺到。当二三杆长矛合力刺死一个对手时,还未及拔枪就被二三把短刀取了级,刀手还未抽回刀时,几根长枪又刺了过来。这种形式已经不算战斗,而是轮番互相屠杀。不多时,尸积如山,血流遍地。
察巴清楚自己兵力占优,催动后面士兵从两侧堵路的大石上翻过或从石缝中钻过去,战线拉长了,恩和只好命令第二批、第三批士兵冲上去阻截。这是一对一的战斗,几个回合后双方都把刀枪扔了,放眼一望竟成了摔跤场。中间主战场无兵可援,一千人几乎伤亡殆尽。固始汗调僧格两千多士兵投入战斗,才勉强支撑下来。事后固始汗回忆起这一仗,他非常清楚,对手是逆风雨而战,多亏老天帮了忙,否则,能否坚持到最后真不敢想。
“还剩多少时刻?”他问那个喇嘛,他看出河水已经涨了。
“还剩四分之一时刻。”也就是还有最后15分钟。
固始汗招了招手,从阿旺客栈跑出一小队人,有百十来个,是汗王府的秘书、侍从、勤杂、警卫和炊事人员,他们也立刻过河加入战斗。恩和见固始汗和身边的卫兵都提刀在手,知道固始汗要亲自参战,急忙摆手劝阻。固始汗对他大喊:“时间所剩无几,我一击鼓,立刻回撤!”
在四五百米长的空地上,双方站成两排对峙,一个个喘着粗气虎视眈眈,不知谁先动了一下,呼啦一下,所有人都争相向对方跑过去。两方士兵立刻挤成一团,前边的推,后面的拥,战争简化成了最原始的角力。阵线在移动,向河边一步步移动。固始汗密切注视着战场形势,同时他听见了山洪出的低沉的轰鸣,此时,他果断一挥手,那名早已握槌在手的卫兵疯般敲起鼓来。
听到鼓声,恩和跳上一块大石招呼士兵撤回。这边士兵猛的回撤,对方不提防扑倒一大片。待恩和跳下大石正欲奔向河边时,对方一员大将挡住了去路,双方谁也没说话,开始了一场真正的较量。察巴一柄大锤上下翻飞,有如狮虎下山;恩和一杆长矛左右舞动,好似龙蛇出洞。眼看山洪已经下来,人们隔着河急得跺脚乱喊,这时只见察巴猛地跃起,一锤下去,恩和脑浆迸流,应声倒地,再看那察巴也慢慢倒下,一杆长矛早已洞穿其胸。
固始汗看见这一幕,声嘶力竭地喊着:“恩和──好兄弟……”后半句被洪水淹没了。恩和牺牲,留有一子,当时尚是婴儿,固始汗后来收其为第十子,托付长子丹增多吉扶养,取名多尔济。
虽是下午时分,周围景物已是模模糊糊,可雨仍不见停,却图汗未免焦躁,只得吩咐众将忍耐一宿,明日雨停再追杀不迟。这可苦了众军,累了一天,只啃几口剩下的干粮,躺无处躺,坐无处坐,任由雨淋,夜间风寒,更是苦不堪言。
十五日,天光微明,那雨仍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谷内平地水没脚髁,鱼卡河早已撕去文静的面纱,露出凶恶的面孔,河面宽一百多米,由于河床内乱石成堆,山水不是平铺直下,而是狂暴地冲撞、跳动、起伏,翻起无数泡沫,活象一条极粗大的浑身长满白斑的土灰色肮脏巨蟒。却图汗的队伍里出现了不安情绪,这时,后队传来消息:辎重队被劫。至此,却图汗承认他中计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他看出最后唯一的希望,召集诸将分配任务,向柴达木百里青山起全线冲击。
这一线生机竟唤出惊人的力量。山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争先恐后的人,但在大多数地段,那道十几米高的立陡石壁在雨水的冲刷下成了无法翻越的障碍,不少人摔了下来。没用多少时间,却图汗就锁定了3o多处易于攀爬的重点地段。
再大的雨,中午也要歇歇晌,但没完全停,下着小到中雨。这些地段都有一条凸起的山脊伸向山顶部,有几处石壁只有六七米高甚至不到。乌恩带着一队,先选好地点,下边两个人脚蹬石块,手抠石缝,身贴石壁,别人爬上踩在肩上,然后上面再站人。
上面隐蔽的人听到下面的响动,跃起迎敌,却不防下面早备弓箭手,一阵乱箭,多人伤亡。下边那人身手敏捷,抓住这个空子,双脚一点,身子腾空,两手已抠住石壁上沿,正欲翘腿翻上,被一眼快之人抡刀剁来,只听咔喳一声,五指纷飞,那人惨叫一声翻滚下去。下一个人学精了,躲在石壁沿下,将头上帽子往上一举,上边那人又是一刀抡来,咔喳一声剁在石沿上,下边的人将手持的长矛顺势上捅,正中对方胸部,上面的人啊呀一声倒栽下来,下边的人未及松手,被连带拽翻。乌恩叫停,命手下将脚下的坡地收拾平坦,牵来两匹马,人站在马上,这下稳当多了。
下午,云层开始加厚,雨又大起来。山上是石头秃山,无草木,虽然挖工事时在掩体上铺有牛皮毡片遮挡,但根本不济事,石块备了不少,由于对方弓箭的压制,挥不了多大作用,除了能吃上一两块干饼,和下边人处境差不多。负责防守的巴根将军明白,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人手太少,小地段才配备十几个人,面对下边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伤亡不断却后继无人。
乌恩指挥士兵把脚下坡地扩展出一块,他测算了一下,这一段有二十几米宽,可以分三路仰攻,又牵来四匹马,二马一组,每匹马上站一人,另坐一人抱住他的腿,上边再依次站人,预备人员站一排,随时递补。乌恩命令三名打头阵的士兵,贴近石壁后贴身靠住,看他信号,中间先动手,两侧随后迅即翻上,一律口叼短刀。乌恩又命三名士兵做“梯架”,三名预备人员提前站在他们肩上,缩短递补时间。乌恩一个手势,三组人员同时行动,很快到达石壁上沿下方,回身一摆手,弓箭手射,再一个信号,箭停,中间那人翻身跃上,就势一滚,还未站起,守兵举矛刺下,冷不防又跃上两人,互相打斗起来,紧接着又有两人跃上。
巴根在这一段分配了2o多人,其中轻重伤员占了三分之一,眼看又有两人要爬上来,上前阻拦的人刚一探身即被箭射中,正在危急之时,不知谁踩塌一片碎石,正好砸在下边的马屁股上,那几匹马一惊,上面的人东倒西歪摔了下来。防守的人才趁机猛力围攻,杀死了那五个人,但自己也三死三伤。
大雨又开始威,天色暗下来,各路进攻队伍奋战一下午,死伤不少,却无一得手,都停下来。却图汗召集众将开会,他面孔冷峻,语气威严:“各位准备,稍事休息后,今晚再战。”众将面面相觑,都感为难,却图汗继续说,“诸位想想,我们在大雨中被浇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粮草断绝,现在士兵还有一点余力,能否突围就看今夜,明天怕是连走路的劲儿都没了。我观察了一下,今天下午各地段进攻我们是以三比一对换他们,乌恩干得最好,接近一比一对换,他们守兵不多,伤亡也不小,常言道:夺路不惜卒。今晚行动乌恩为总指挥。”
利用这个间歇,固始汗也召集众将开会,巴根汇报了各处情况,特别指出好几个地段出现险情,请求增援。固始汗苦笑了一下,他也为难呀。五千人马,除去重伤病,其余四千人包括轻伤员统统开上了防线,一下午下来,阵亡7oo多人,挂彩者不计其数,还去哪儿找人呀。
“汗王,能否从七公子那里调来部分人马相助。”
固始汗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他非常清楚,这一仗如果除不掉却图汗就白打了。略顿,他问巴根:“巴根将军,将士们还能吃饱吧?”
“咳,不瞒汗王,干饼都泡成面汤了。”巴根苦笑一下,接着两人对视一眼,爽朗地大笑起来,这镇定乐观的情绪感染了大家。
这时探哨报来:山谷内人马正在调动集结。
固始汗点了点头说:“我早就料到决战在今夜,下边总部一人不留,重伤号中凡单手能握刀者一律背抬上去。”
这次,乌恩改变了战术,集中力量打开缺口。他选定两处毗邻的地段,一处3o多米,一处5o多米,其他地段也不停止,分散防守兵力。依照下午的办法,他命令士兵先将脚下坡地铲平,将战马牵来,一匹挨一匹站一排,在马背上铺上毡片皮子,上面再站一排人,4米远搭一人架,可形成多点攻击。巴根也现了对方意图,将背抬上来的重伤员全部分到这两处,一米半安排一人,安放到最前沿。
乌恩抬头望望黑沉沉的天,正好这时雨小了点儿,一声令下,攻击开始,这一次行动显然准备充分、有条不紊,2o名士兵迅攀爬人梯到达石壁上沿下方。上边的人没有了弓箭的威胁向下探头观望,突然,叭叭叭叭……清脆的鞭声响起,前排人员应声倒地。上边的人一下子懵了、乱了,这时就觉一阵狂风瘆人,左右两条大鞭横扫过来,打得个个抱头趴在地上不敢轻动。天黑,弓箭失去了作用,乌恩决定用鞭子来弥补,蒙古人个个都是甩鞭高手,果然挥了极大威力。开始那2o个爬上去的人,一人一根马鞭,冲对手头部抽下,如刀片一般,力道大的可切开脑袋,另在两侧各选找可立人之处,两人各持一数米长鞭,横扫过去,着鞭者无不皮肉翻卷。紧接着,那2o人同时跃上山顶,激烈的拼杀开始了。而下面,乌恩指挥第二波第三波突击人员连续翻上。这是一场混战,不能站立的重伤员坐在地上也挥刀砍杀,眼看不支,巴根只好提前把最后的老本也拿出,亲率自己的贴身扈从——8o名百战老兵杀入,总算暂时击退了对方。
战后,巴根清理阵地:杀死敌方52人,己方死6o多人,余者大都挂彩,如果不算抬上的重伤员和扈从亲兵,阵地上只剩17o多人,其中还有十几人重伤,干粮上午就断了。他望着深不见底的夜雨中的峡谷,忽然对下面的指挥官佩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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