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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是洛桑终生难忘的。先是给寺内僧人及随同人员摩顶,一开始他是完全按照诺尔布教的方式,可进度太慢,天黑了还未结束。这期间由侍从不断喂茶,后来他竟手扶椅子把手打起盹来。诺尔布让余下的人依次上前用前额碰触洛桑的手,这一夜洛桑连衣服也未脱就被抬到床上沉沉睡去。可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向羊卓雍,向桑丁寺涌来。
乌坚岭寺永远是老样子。其实它也在慢慢变老,却央父亲盖的那两间房子还在,墙体已黑,一下雨,更明显,一块一块像是老年斑。天色微明,房檐上还滴哒着昨夜的雨水。
达玛都6o多岁了,看师父还在沉睡,轻轻带上门,与甲娃和格桑披上厚厚的毡袍,开始念早经。直到大上午,曲珍才醒。格桑把她扶起,喝下一碗酥油茶,用手帕擦擦嘴。达玛现师父最近经常张着浑浊的两眼,四处张望。她召集师妹说:“师父虽不说,能看出她是思念洛桑师弟了,我看也别等集日捎信了,格桑啦,你去借匹马,明天一早就走,不等天黑就能到大寺,你对央热喇嘛说说,给赶生放几天假。”
格桑点点头,出去借马,下午回来又和两位师姐趁天晴磨了一袋糌粑面。干活时格桑讲:“去村里找马时正遇上一个云游咒师,说五世达赖佛爷的转身找到啦,就在咱们错那,也叫洛桑。他还说谁家有十五岁的叫这个名字的孩子,快去大寺报名查验,说不定是灵童呢,真要是啊,全家都搬到圣城享福啦。我还想呢,咱们洛桑不正是15岁吗?”
两个师姐听后笑笑,谁也没在意。
秋日天短,吃过饭天就黑了,三人坐在卡垫上念诵平安吉祥咒,这是师父要求的功课,几十年如一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在这荒僻的山野显得动静很大。格桑跑出去,不一会儿,朝正向外走的两位师姐喊:“央热喇嘛来了。”
洛追他们昨天下午赶到达旺寺,立即安排庆贺法会,考虑到曲珍的身体情况,抓紧特制作了一顶小软轿。做好小轿,就立即出了,走了一整天。
曲珍被吵醒,听说央热喇嘛来了,吃力地坐起来,打过招呼后眯着眼四处瞧。
洛追说:“阿婆啦,洛桑没有回来,我们是特地来接你去看望他的。”
“这孩子,他跟上你们一块回来不就行啦。”
“他本来想回来看你,可寺里安排他去拉萨演出藏戏,所以接上你老人家顺便也去圣城逛逛。”
曲珍好像一下清醒许多,“来了就说话,快坐下,这三个姑娘上次来过,长得真俊。格桑啦,烧上奶茶,端上糌粑,跑了一天饿了。”
“阿婆,我给你把把脉。”一会儿,旺秋扭头对洛追说,没什么,就是体虚。佳莫、小丽帮着把带来的糌粑、酥油、肉干搬回来。
“央热啦,阿婆不糊涂,他一个小徒弟说句话,你们就这么远连夜赶来?有什么事你就实说吧。”
路上,洛追与佳莫商量过,在乌坚岭寺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实情,因为老人会对这件事做何反应,无法预料。所以洛追说:“阿婆别多心,孩子是一番心意,再说仁钦师父也几次托弟子接阿婆去看看。”
“赶生还回来吧?”
曲珍猛一问,洛追一下子结结巴巴了,“回,当然回来。”
“央热啦,天不早了,你们也累了,吃完睡吧。”停了一下又说,“我呀,身子弱啦,可一时半晌还死不了,洛桑一回来,你就打他来看我,我等他,能等上。”
第二天,几个人一起劝,连达玛她们也加入进来,可老人干脆什么也不说,闭着眼,打起了呼噜。眼看一天要过去了,洛追急得团团转。
吃晚饭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阿婆”,格桑出去一看是贡布,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洛追感觉又出了什么状况,没让贡布进屋,直接拉到院角。
“师父,塔布大人让我告诉你们,洛桑,哎呀,佛爷在桑丁寺不走,说一定要等阿婆去了才肯去拉萨。大人还说,第巴大人已在城郊东嘎寺设下行营等着呢,催师父带上阿婆尽快上路。”
也由于连日劳累,洛追听完,眼前一阵黑,身子一晃,贡布赶紧一扶,才没有跌倒。缓了一下神儿,洛追又叮嘱贡布:“你就说是从达旺来看阿婆,别的什么也不要说。”
趁着贡布问候曲珍并和大伙儿说话的机会,洛追示意佳莫出来。
天色昏暗,山里的风寒气逼人。佳莫听了洛追转述,紧紧抿着嘴唇,她能想象出此刻的塔布和桑结该是何等心急如焚,一旦错过定下的吉日,哪怕一天,都将在这片高原雪域引起何等的震动。
她迅地在脑海中回忆、对接一些零散的片断,并在当中寻找因果,作出推测,不知不觉向寺外走去,洛追下意识跟上。她忽然停下,低着头好像在看什么东西,又猛然抬起头,说:“央热活佛,我听到过阿婆和五世佛爷的一点传闻,想必师父更了解,白天我问过达玛,她们还未将五世佛爷圆寂的消息告阿婆。事到如今,只好从这里下手了。”
佳莫细说了她的设想。
“行,咱们试试吧。”
大家都睡下了,佳莫换了格桑,同老人睡在一屋。
“阿婆,听说您老人家十六岁出家,能坚持修行到今天,晚辈实在是敬佩。”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依我们宁玛修习,只要能够‘心安一境’就可成就大圆满了。”
“阿婆,我也听说过‘心安一境’,只是不明白,心安,心安,到底安什么?”
曲珍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看着屋顶缓缓说:“安心安心,有什么安什么,因人而异吧。”
佳莫心中佩服老人的精明。稍停一会儿,她又说:“阿婆啦,其实我们此行来接你去拉萨不是为了洛桑,这只是个借口。”
曲珍惊奇地扭过头问:“什么?不是洛桑要我去,那是为什么?”
“是敏珠活佛委托央热喇嘛来接您去的。”
“难道是我兄弟病重?”
佳莫连忙否认,因为假称别人生病是很犯忌讳的。
“那是为什么?孩子你说吧。这个央热也真是,他怎么不自己来说呀。”
一直在门外听着的洛追,这时掀开毡门帘跌撞而入。
“阿婆啦,”洛追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头,“达赖佛爷圆寂了。”
佳莫收回了目光,缩了缩身子,二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来临,时间好慢啊,二人都快绷不住了。
“什么时候啊?”那声音平静得瘆人。
“十五年啦。”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什么?十五年了?我算算……那年他六十六……我想起来啦,那年我病了多半年,差点也……”
洛追张开口,佳莫立即示意不要催问。
“央热啦,快起来。我看算了吧,他都不在了,我去干什么呀?”
佳莫接上道:“阿婆,佛爷的法身在安置到多宝灵塔之前,要放在大昭寺供众生瞻拜,阿婆去尚能最后再见一面。”
曲珍木木地盯着屋角,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合:“去看看?瞧瞧他老了是什么样……”不一会儿,出微微的鼾声。洛追和佳莫俯过身子,昏黄的油灯一闪一闪,两行泪水从老人眼角溢出,填满了脸上纵横的沟壑。
次日一早,老人郑重表示今天就随央热喇嘛上路。洛追决定让格桑跟随老人,以便照顾。—切准备就绪,寝室门开了,老人在弟子搀扶下稳稳走出,一绺阳光正投射过来,满头银梳理的整整齐齐,身上穿着那件压箱多年的蓝色僧袍。转变太快,加上这身打扮,所有人一下子都愣了,曲珍却笑说:“都楞着看什么?走吧!”脸像一朵怒放的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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