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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鸡鸣响起时,俞洲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打鼾声和翻身声此起彼伏,试图制造出一场唯独没有说话声的闹剧。他迷瞪地眯着眼在黑暗中适应了好几秒,头脑才算是完全清醒过来,随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就着小窗口透过来的一点点光线,穿上比昨天那件棉衣新了点的军绿色棉服,再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一个狗皮帽子和一双棉手套,想了想,又拿了一条围巾。
今天温度明显比前几天更低,很有可能要下雪,况且现在大概是凌晨三点多,一天温度最低的时候,不做好保暖,一会出门就难熬了。保暖装备准备好了,俞洲平又揣上钱票等必要的东西,先到厨房用冷水囫囵地搓了一把脸,漱了一下口,然后推出小仓库里的独轮车,左拐右拐,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往昨天藏野猪的地方去。
他始终记得林淑慧说他经常去黑市的那句话,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个环节暴露了,目前看来,知青点能猜到个大概的应该只有于海冰和裴真真,这两人是得利者,不会往外说的。
走到半道,俞洲平注意到另一条小路的几米开外有个黑糊糊的身影,正往他这边走来,他提起心神,试探地叫了一声林宝芝,对方回应了句“是我”。很莫名其妙的,俞洲平突然想到了“吾道不孤”这句忘了出自哪里的不太恰当的话,不自觉地翘了一点嘴角。
待走近,他看到林宝芝头上缠了一圈围巾,衬得她本就很瘦的脸更小了一圈,不过,也因此遮挡住脸颊丑陋的凹陷,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柔软。
“我以为你会起不来。”俞洲平说。
林宝芝没有找到手套,为了取暖,她把手紧紧揣在口袋里,抬起眼皮平淡地道,“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不是事实。”
俞洲平不想被她刺了这么一句,挑起眉头说:“好吧。”
他们谁也没有手电筒,好在野外有一点星光和月光,能勉强地视物看路。两个人并行,虽然偶尔才搭一句短促的话,路程也好似被缩短了,没一会,就来到了目的地。林宝芝找出昨天丢的扁担,往土里刨了几下,就刨到了裹着野猪的编织袋。
两人一人抬一头,用力把野猪拉了出来,拍掉上面的土,检查野猪没有被虫蚂撕咬的痕迹后,把它抬到了独轮车上。俞洲平推车的时候,特意从仓库里拿了一块破雨布,正好盖在上面遮挡视线。
“我走了。”俞洲平提起了车把手。
林宝芝朝他随便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赶紧走。
一秒、两秒……好几秒过去,俞洲平一动不动,林宝芝的手已经重新揣回兜里,纳闷道:“怎么了?”
俞洲平回头看她,眨了眨眼,问:“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林宝芝也眨了眨眼,疑惑道:“有什么可说的?”
“你就这么放心我一个人把东西带去卖,不怕我故意昧了你的钱?”俞洲平真心觉得林宝芝心大,要他他估计是要跟去的。
“你会吗?”林宝芝反问,她自然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刚认识一天的人,比起说相信俞洲平,更准确的表达是她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当然要是她判断出错,这个损失她也能承担得起。
俞洲平笑了,“我不会。”他蓦然起了一个念头,真心实意地对同一个人出第二次不同的邀请,“你要和我去见识见识一下吗?”见识一下黑市,见识一下这个年代的荒唐——本该值钱的东西一文不值,偏偏寻常的东西有钱也难买到。
林宝芝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她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在俞洲平眼中好似带着春天温暖气息的笑,他的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听林宝芝说:“下次吧,今儿有事。”
林宝芝是真的有事,她昨晚最后请求林老爷子去大队委那边把她户口上的亲属关系修正,只有这样,才算是彻底和黄翠花及林老二两人割裂开,以后,黄翠花要卖谁都与她无关。林老爷子沉思了一下,答应了,说今天上午和她走一趟大队委。
俞洲平知道不能强求,稍感遗憾地说:“回头见。”
林宝芝嗯了声,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冷漠,补了一句客气话,“路上小心点。”
俞洲平走出清水村,走上通往镇上的大道时,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林宝芝不想客气但却装作客气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林宝芝不觉得自己有意思,她出于礼貌目送俞洲平走远后,转身往林家小跑而去,回到去天依然是黑的,远不到上早工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利索地爬炕上打算再睡一会。
昨晚算是和黄翠花彻底闹掰了,林宝芝没有再回东厢房睡,把自己的床铺和个人用品全搬到了林老太这屋。值得一提的是,林淑慧厚着脸皮没有搬走,两老口也没有赶人,所以,林宝芝现在是睡在她的旁边。
她上炕时,林淑慧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吵死了”,林宝芝没理,她知道林淑慧烦躁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她先前起床时,这个人就在不停地翻身。不过,林淑慧伤了脚,走路不便,林宝芝不怕她跟踪她,她也同俞洲平一样,在附近七拐八拐一会才往山脚下走的。如果林淑慧想揪住这点深入追究,她可以说自己是去茅房。
躺了一个多钟,林家终于有了起床的动静,林宝芝往被窝里深窝了一小会,然后猛地一把掀开被子,让冷空气把起床的惰性全部驱除。
没等走出房间,她听到外头有小朋友在喊“下雪了”“下雪了”,她两步并作一步冲出房间,果然看到洁白无瑕的絮状物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飘落,像世界为天神即将降临制造出来的盛大欢迎仪式。尽管在她的世界,林宝芝已经看过无数场雪,她依然觉得好美。
她喜欢这种在指定季节出现的美丽之物,有人说它注定易逝,因而从它身上看到哀殇。她却看到了生,一年一往复,也许会迟到,却一定会到来,把往年的希望带到了来年,这不是倔强的生命力吗?
林老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说:“宝芝喜欢雪呀,娘……我也喜欢雪。”作为农民,就没有不喜欢雪的,林老太虽然说不出它具体的好处,但她知道今年下够了雪,来年庄稼的长势就会好一点。
林宝芝知道林老太为什么突然改了自称,无非是愧疚作祟,她能醒来就喊黄翠花为娘,自然也不会介意喊林老太娘,称呼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称呼,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于是,她偏头看着林老太,说:“娘,我们去做早饭吧。”
林老太“哎”地应了声,激动得哽咽起来,她抹了一下眼泪,说:“去、就去。”
雪越下越大,饭差不多做好时,安装在门口的小喇叭里传来大队长的通知,说今天上工推迟,什么时候上工等通知,通知的尾音刚落,林宝芝听到了周围邻里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林老太也高兴,有些没话找话地同林宝芝说:“许久没有休息了,大伙都盼着这场雪呢。”
“嗯。”林宝芝。
林老太不介意她单音节的应话,又说:“娘还有一块压箱底的布料,棉花也存了一点,晚点我给你量个尺寸,然后裁件新棉衣。”以前被林淑慧占去的东西就占去了,她拉不下脸来要回,而且林老太觉得林宝芝是个骨子里有点傲气的人,说不定也不屑要回来,那不如干脆做件新的。
虽然明面上是没有多余的布和棉花的,但她和老头子这些年给林淑慧偷偷存下了一笔不小的嫁妆,提前动用了就是了。不仅棉衣,鞋子、裤子等一并都给做新的。她闺女换回来了,就不能再任由她穿得像个乞丐了。
林宝芝心里叹了口气,这迟来的补偿,终归是太迟了,原身已经没了。她私心里其实不太想接受,一旦接受,以后和林家的牵绊会越来越深,而牵绊,岂不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但她最终道:“谢谢娘。”她未脱离林家,于别人而言,和林家就是绑在一起的,她的矫情,无人在意。
林淑慧一直在炕上没起来,听着她们分配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冷笑连连。
大家没有出工,家务活就是分着干了,吃了早饭,林宝芝就没什么事了。林老爷子把几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今天不用上工,大家都得闲,正好把家分了,也别等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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